第1216章：
宁甜月之所以想要相信寇中，是因为她觉得寇中知道一些情报。
而且那些情报，对与宁甜月来说是很重要的。
处置之外，就连鹿风都选择站在寇中这边，所以她也想要相信寇中。
宁甜月望着寇中，秀眉紧蹙，沉声问道：“寇中，请你告诉我，对你来说，艾落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宁甜月提出的问题，寇中回答道：“我和他是敌人。”
寇中竟然会如此快速的回答，这令宁甜月稍微的有些惊讶。
此时，寇中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继续道：“对我而言，艾落是敌人，正确的来说，应该是与我为敌的那个人的同伴，算了，反正都是敌人。”
宁甜月问：“那么，这跟我们上次在咖啡馆遇到的袭击有关系吗？”
寇中回答道：“是啊，有关系。我那天不是在咖啡厅说了吗，我是个失败品，是个没有成为神的孩子的失败品，艾落加入的那一伙人因此才会和我无法合得来。”
“……这是因为你不是神的孩子所以无法成为引导他们前往永恒王国的路标吗？”
“正是如此。”
寇中回答的语调更低沉了。
接着，他俯瞰宁甜月的眼神显得更加深沉。
“根据我的推测，公主之所以会像话剧里那位音乐家一样跪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请求我的协助吗？”
“没错。”
宁甜月毫不迟疑地点头，就这么低下头去。
“鹿风选择你作为他的主人，但是他也同时是我的儿时玩伴。所以，我不希望他再像昨晚那样乱来了。我不想让他再这么做。可是，艾落一定还会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会觊觎鹿风的性命。所以……”
“那么，你就站起来吧。”
“咦？”
宁甜月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寇中如此说着，于是她拾起头。这时，寇中起她的手，牵着她笔直站了起来。
“寇中伯爵？”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公主。我并非是要控制你，而是要协助你。既然如此，你不觉得说话的时候，眼睛应该要跟我处于同一个高度吗？”
“……可是，你的头很明显要比我高多了，不，是身高要高多了，不是吗？”
由于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宁甜月大感动摇，才会说出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不过，真要说起来，这倒也是她的真心话。不晓得对方是如何理解这番话的，寇中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也对，确实是如此。那就请你放心吧。若是有必要，无论何时我都会屈膝配合你的。不过，对于你违反规定的行为，我的放水也差不多到达极限了。”
“这……”
听见“违反约定”这句话，宁甜月板起面孔。她很清楚对方这么说，指的就是自己必须称呼他的教名这项条件。
“对不起！”
“公主，我要求的可不是你的道歉吧？”
对着拼命摇头的宁甜月，寇中在扶手上托起了腮帮子。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在捉弄宁甜月。然而，现在的宁甜月却毫无反抗的余地。
“寇中。”
宁甜月深呼吸一口气，作好会跟方才一样受到高声嘲笑的觉悟之后，便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但是，他并没有放声大笑。
寇中摸了摸宁甜月轻轻低垂的头。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宁甜月竟然无法思考。由于太过讶异，她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你……你在做什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在称赞美你呀。”
“为什么要赞美我？”
“人有时候是需要妥协或是让步的，你刚才不就学会了吗？越是别扭的小孩越是值得调教，不，我说错了，应该说越是值得教导才对。”
“什……”
真是没礼貌，宁甜月涨红着脸，就这么竖起眉毛。虽然她并没有否认自己比寇中幼稚的意思。不过，“别扭”这个形容词根本是多余的。更重要的是，她可不想听寇中这么说自己。
“哎呀，你不喜欢我庆贺你成长的礼物吗？”
“那还用说！”
“那么，我就送你一个别的贺礼吧——对了，公主，你认识寇夜这号人物吗？”
“寇夜？这是夜帝的名字吧？”
宁甜月曾经身为D国的公主，自然知道这一个名字。
所谓的夜帝，是指距今约四十年前，在C国施行帝制、并且统治整个大陆地区的皇帝之名，在夜帝失势之后，现在的新王室便受到拥立即位。
尽管他早已逝世，不过在这世上，应该很少有人不知道寇夜这个名号吧。
可是，想到这里，宁甜月忽然圆睁双眼。
“寇夜……？”
她随着心头萌生的预感，就这么念着这个名字。接着，她望向眼前的寇中。
“你该不会是……”
“没错。我是C国皇帝的儿子——也就是夜帝的最后一个小孩。”
换言之，他是由夜帝所生、没能成为神的孩子的失败品。
寇中眯起那双灰色的眼眸，脸上露出淡淡地笑容。
宁甜月正面凝视着他的那副模样，胸口忽然一阵乱。
那是山雨欲来的预感，她以因为惊讶而麻痹的脑袋，仿佛事不关己似地如此心想。
……
窗外不断传来雨声。
十二月的雨十分冰冷。
而且落在这城市的雨，并不会为人们带来任何益处。雨只会让平时任谁都会默不作声移开目光的日常脏污骤然涌现，教人心生厌烦；只会让流过城镇中心的大河黯淡浑浊，将饮用水化作毒药，在岸边堆起可厌的污泥。
C国首都是一个病态之都。
由狭小的地窖及有如迷宫般交错的阴暗小巷构成，连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底层人家身上，总是背负着连祈求神都毫无意义可言的命运。那简直就和与死神同住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才会有本应销声匿迹的人聚集在这里，让此处不断上演着戏剧化的悲喜剧。
C国首都是拥有千年以上的悠久历史，以及堆满根深蒂固污泥的王都。
多年前，寇中还是一个少年。
那年，年少的他背对窗户，一面听着让王都更加污秽的雨声，一面叹了口气。
仿佛在应和他似的，暖炉的柴火哔剥迸开。火星一闪，随即被火焰吞噬，少年灰色的眼眸瞥了此景一眼。
但过没多久，他的视线换了个方向，直盯着坐在墙边桌前的男性背影。
“阿德，还没好吗？”
“啰嗦，不要催我。我会分心的。”
黑发男性身穿深褐色的老旧大衣，头也不回地如此回答。少年乖乖听话，安静不出声，那头便传来沙沙声响。那是笔在纸张上滑动的声音。
这声响让少年安心不少。
他离开窗边，来到暖炉旁，灰色的眼眸徘徊于阴暗的房内。
“好了，我弄完了，寇中……寇中？”
男人搁下笔转头望去，椅子跟着嘎嘎作响。接着，他瞪大了金边眼镜下的淡色眼眸。
“喂，寇中。”
“什么事？”
少年寇中答道，并将卷起的报纸探进暖炉。
确认报纸着火后，他叼起右手上烟。
不过烟并没有燃烧起来。男人大步上前，夺下少年手中的报纸，嘴里一面啧啧抱怨，一面拍打墙壁灭火。白色、黑色、灰色的灰烬在掉漆的墙前飞散。
“怎么，下雪了吗？”
少年寇中耸耸肩膀，半开玩笑地说。话才说完，那男人就直瞪着他。
“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寇中，不要随便拿别人房里的东西当火种。”
“不想让我乱碰的话，就别把那种东西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啊。不要把你自己的粗心推卸到我身上。”
“你说的对，那就这样吧……放在这间诊所里的东西，都不准你随便拿来使用。还有，也不准抽烟。”
“唉，你真啰嗦，烦死人了。啰哩啰嗦的中年男子会被女人讨厌的，阿德。”
“谁是中年男子啊，我才二十八岁而已。”
“我才刚满十五岁，我赢了。”
“这不是输赢的问题！……不，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寇中，不要玩了，先穿上衣服吧。看得我都觉得冷了。”
叫做阿德的二十八岁的男人深深蹙起眉头，原本放着报纸的桌下散乱着衣服，他捡起来随手扔了过去。
少年寇中衔着没点燃的烟，就这么接过衣服，烟草因此从烟袋锅撒了出来。房间的主人并未目睹这一幕。于是少年寇中把烟扔掉，这才拿起内衣。
“其实我不太想穿。”
“这世上哪有那种怪店，会把东西卖给光着身子上门的家伙……如果说你是为了惹我生气，所以才要光溜溜地出门，那订单就不给你了。”
“啊，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寇中一边出声应和，一边扣上白色衬衫的纽扣。
他打上蓝色领巾，系好袜带，套上银灰色的长裤和黑色短靴，披上黑色大衣，把略及肩头的白金色头发从衣领拨开，最后戴上帽子。
他只是不停长高，肩膀和腰际都很单薄，和这副装扮根本不搭。
然而，对上个月才刚满十五岁的寇中而言，这就是他工作时的打扮。
他接过署名阿德的两份文件，走出了房间。
他走下以楼梯，离开了公寓。
小巷中住宅林立，外头杂乱地钉着排放废水的铁管。
他避开这些小巷，走在雨夜的气味较没那么刺激的小路上。他并没有撑伞，因为C国首都的天气就和城里的居民一样变幻无常，雨不久就会停了。就算稍微沾湿头发和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横越好几条夜晚的大马路，却没遇上任何人，就这样抵达了隔壁地区的郊区。在交杂小巷的深处，有一栋细长简陋的公寓。
他移开似乎是管理员忘了的扫帚，推开沉重的门扉，踏上满是尘埃的潮湿螺旋阶梯。无论何时来这儿，这漫长的楼梯都叫人生厌。谁叫他有事要到这儿的六楼，这也由不得他。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六楼，敲了两下挂着丹唯门牌的门。
“……来了，哪位？”
一阵沉默后，门口传来男人的回答。
虽然声音沙哑得教人听不清楚，对寇中说却是再熟悉不过。
“我带阿德的订单来了，开门吧。”
“啊啊，是寇中啊。门没锁，进来吧。”
寇中依言推开门，展示柜老旧到连蜘蛛网上都布满灰尘，在排满柜子的柜台另外一头，站着一名头发稀疏的红脸男人。白色围巾从他颈边邋遢地垂下。
“下雨你还跑来啊，订单很急吗？”
“不，只是顺道而已。”
寇中从大衣内袋取出对折再对折的文件，递给对方。他受托带来的文件上，详细记载了药品的名称及数量。
“好的。”男人点点头，一拐一拐走向柜台后方的门，进入另一个房间里。
啰嗦的阿德是一个医生，而因为饮酒过量儿弄坏一条腿、声音沙哑的丹唯则是药剂师。这两个在职业上关系密切的人都没有执照，也就是所谓的地下医生与药剂师。
对寇中而言，他与这两人的关系也同样切不断。
“这次的订单，大概后天就可以准备齐全了。”
红脸男人从隔壁房间一拐一拐走了回来。
“后天啊。。”寇中在柜台上轻托腮帮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男人——药剂师丹唯说的“后天”指的大多是一星期后。阿德应该早就把这点误差计算在内了。只差这么几天的话，寇中自己常用的药应该还勉强撑得过去。
“那我到时再来。”
“好。”
“另外——这才是今晚的正事，给我的订单来了吗？”
寇中依旧托着腮帮子，翻着眼珠问，看见他的眼神，丹唯扬起厚唇，露出贼笑。
“当然来了，寇龙，你还真是受欢迎呢。”
“这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城里有很多兴趣低级之辈。”
“一点也没错。”丹唯咯咯发笑。
象征药剂师的白色围巾随着他的笑声摆荡，寇中望着那副模样，嘴唇也跟着露出笑意。
寇龙是寇中的另一个名字，也是他工作时的招牌。
寇中脱下被夜里阴雨淋湿的帽子与大衣，松开领巾，在长毛绒毯上褪去白色衬衫，一面缓缓转头。
炉火剥剥作响，烧得通明。一看见那站在暖炉前的身影，男人十分感动地大喊：“啊啊……真是太不道德了！不过，实在太美了！”
红发男子颤动着灰色的眼眸，轻轻地伸出手。但在指尖碰触肩头之前，寇中躲了开来，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巴尽先生，不好意思，我早该说过了，请不要直接碰触我的画布。这副身子是活生生
的艺术，也是爬行于王都夜晚底层之物。要是碰着了，您的指尖将被污染，被毒素侵蚀您的。”
“啊啊，是啊，你是说过，不过我还是想摸摸看。我想一一抚摸你点缀画布的躯体，真的不行吗？”
“不可以。”
“可是，我还是想摸……要多少钱才够？”
“先生，这就像是把您的命换算成金钱一样，请您不要再想了。”
尽管回答的语气是如此冷静，寇中却扭动薄薄的唇微笑。男人不甘心地蹙起眉头，但一看见眼前妖艳的微笑，便陶醉地眯起眼睛。
这座宅邸离大街不远，巴尽是这里的主人，年纪还很轻，大概和阿德相仿。正因如此，这栋房子自然不是他凭自己能力挣来的。
他穿着白色衬衫，颈绕黄色领巾，手戴黄色手套，服装上虽然标新立异，却又显得节制，再加上那俗气的举止、整修不佳的装潢和昂贵过头的家具，以及满嘴乡村口音的佣人，由此看来，巴尽先生应该是奉父母之命，从乡下上京的有钱人家少爷吧。想必他一直靠着乡下送来的生活费，在王都和友人每天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
真是优雅啊，简直像是贵族一样。
寇中扫兴地心想。
不过，他可没表现在脸上。
隐藏真心可是做这行的基本美德。
寇中，不，寇龙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画布贩卖给客人，他不准客人直接触摸他的肌肤，要是真想摸，则得透过画笔或小刀才行。只要使用工具，无论要在何处留下任何画或伤痕都行。此外，他也不问客人的性别与身份。
这种病态的职业是少年寇中赖以为生的工作。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碰你吗？”
“是的，先生。”
寇中对垮着肩膀、垂头丧气的巴尽点了点头，于是他低头笑了起来，嘴角甚至喜孜孜地扬起。
这时敲门声忽然响起，巴尽应了一声，一名侍女走了进来。
“少爷，您找的人来了。”
“是吗，她终于来了，那马上带她过来吧。”
“是的。”侍女点点头后离开房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影。
对方头戴黑色外套上的兜帽，巴尽张开双臂欢迎。
“嗨，你终于来了，兰佩。”
“您好，忧伤的少爷，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温和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那声音宛如鸟啭，听起来十分悦耳。这也让寇中听出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而且大概比方才的侍女还小。
从兰佩这个名字听来，她应该是同行吧。
寇中默默地思考着。
这时女性朝他瞥了一眼，就像是嗅到了他的心思。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相貌。不过，那女人的嘴唇笑着，笑得相当亲切。于寇中也报以微笑，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底。
“这样一来终于到齐了。”
巴尽笔直抬起头，踏着雀跃的步伐站在桌前。那对灰色眼眸很满足似地分别望向被招来自己家里的二人。
“那么……兰佩，你也快点脱吧。”
“咦？”
她声音突然乱了调，宛如在诉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至少寇中听起来是如此。可是，听在巴尽耳里似乎并非这样。
“我很清楚你的风评，兰佩，毕竟你在我的朋友间也算相当有名气，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您是指？”
“嗯，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而且非常有意思。我希望你和站在那儿的寇龙上床。当然了，要在我的眼前做。”
巴尽的眼神闪闪发亮，活像是小孩子在诉说梦想。寇中差点喷笑出来。尽管勉强压住，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男女上床是爱的表现，这话经由这个少爷口中说出，听起来却只是下流至极的行为。
不过，这项提议正如寇中所料，这名土气未脱的年轻贵族，选择了年轻女支女作为碰触寇中身体的工具。这低级的兴趣真让人叹为观止。
“非常抱歉，先生。”
我无法同意您的提议，这么做违反约定。
寇中正打算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然而，女人黑色兜帽却不发一语从他眼前穿过，那件下摆不断滴落雨珠的外套停在桌前。
“这个提议真是太有品位了，灰色眼眸的少爷。我真是吓了好大一跳呢。”
“对吧，对吧。你愿意接受吗？你愿意接受吧。”
“当然是……”
女人答道，这才终于卸下兜帽。帽子下出现乱翘的黑发与小麦色的肌肤，那是一位拥有坚毅侧脸的少女。
寇中早就从声音听出她很年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的年纪应该和寇中相去不远，都是十五岁的样子。
在灯的映照下，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转睛，抬头望着高她一个头的贵族少爷。
少女道：“当然是拒绝了，我可是兰佩——是一个自豪的女骗子呢。”
“呃！？”
巴尽发出打嗝似的声音，圆睁灰色眼瞳。
那双眼随着突如其来的钝重声响游移。
那声音是由壶发出的。
原来放在桌上的鲜艳壶器，这时砸在巴尽的太阳穴上。拿起那也能兼做花瓶的壶器之人，正是名为兰佩的少女。
巴尽蹲在她脚边，虽然没有昏过去，但还是紧抱着被砸的头不停呻吟。于是，少女又一次把壶砸向蹲在底下的颈子。闷响再度响起，巴尽瘫倒在地。
“你下手还真狠。”
寇中不由自主地喃喃说着。
少女转头，难为情似地呵呵一笑。
“别担心，这点程度死不了人的……你好啊，这位没礼貌的先生。”
少女将壶放回桌上，优雅地行了个礼，动作仿佛舞台上的女演员。但接下来，身穿黑外套的她面无表情地翩然转身，快步离开了这暖和到教人冒汗的房间。
“唉~~~”寇中叹了口气。
看来今晚就到此为止，这次的工作没有任何收获。
于是寇中拾起地上的衣服，边穿边跟了上去。他也不顾那群下人无法置信的目光，径直走下楼梯朝一楼而去。
正当他要走出大门的瞬间，怒吼声从二楼响起。
“不要让他们逃了，把他们抓起来！我要把他们交给警察！”
“哼，给我住嘴！你这个贵族败类！”
有个人影站在可以俯瞰正门大厅的二楼楼梯平台，那少女朝巴尽口出恶言，还呸一声吐着舌头，接着便如脱兔般拔腿就跑。
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只像个从露天市集偷了食物就逃的死小孩。
尽管如此，寇中却再也不能慢条斯理了。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抓狂的上流人士。
妄自尊大的他们可是很缠人的，纠缠不清的程度宛如城里根深蒂固的烂泥。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寇中也穿越前院往宅邸大门奔去。夜雨不但没停，甚至还越下越大。
幸好没有人在看门，门也没有上锁。
他离开顿时闹得天翻地覆的宅邸，在夜晚的巷弄中狂奔。
他来到大街上，却发觉少女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看来她对这一带并不熟悉。
“往这边。”
寇中拍拍她外套的肩头，穿越了大马路，少女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寇中一路往小巷深处前进，那漆黑的小路虽然连窗边的灯光都无法期待，却也不至于让人迷路。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传来多人慌张的脚步声和怒吼声。寇中在转角前停下脚步。少女撞上他的背，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大概是在取缔地下集会。”
“……也就是说，这附近有政府的人在对吧，那些我们的天敌。”
“没错。”
寇中一边点头回应，一边啧了一声。
方才那位客人家里的佣人全出来找他们了，不过相较之下警察可要棘手多了。
在C国首都，那种红灯区的女人是采用登记制，而未向警察申请的非法女支女，是会遭到逮捕的。如果在前头的不是普通的夜巡而是秘密警察，可就麻烦大了。秘密警察可是一群猎犬。
二人还在观察情况，脚步声便朝这里接近。
寇中赶紧转身避开这场骚动，穿梭在巷弄之间。
“等一下。”少女嘴里这么说，然后也跟在后头。二人跑着跑着，不久便来到一座小教堂前的广场。
“已经没事了吗？安全了吗？”
少女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单手撩起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兜帽大概在途中掉了吧，她的头发有点濡湿。
正因如此，寇中也答道：“这个嘛，应该已经安全了。”
“太——”
少女似乎想说太好了，声音却戛然而止。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是寇中。他从黑色大衣内侧取出小刀，抵住了少女的咽喉。
“……这是做什么？”
少女圆睁双眼，视线朝他望去。
寇中用刀抵住她，就这么露出微笑。被雨打湿的脸颊上浮现职业笑容。不过，那也仅有短短一刹那而已。寇中冷眼盯着黑发少女。
“拜你的疏忽之赐，我今晚一毛钱也没赚到——只好从你身上拿些补偿了。”
“你还真狠。”
“服务业就是这样。”
“是吗……的确没错。”
尽管刀尖刺进皮肤，少女却几乎动也没动一下，一副教人摸不透的模样，总之她能明白就好。寇中今晚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可是……
“那拿去吧。这个给你当作赔罪。”
“……啥？”
寇中整个眉头揪在一块儿。少女说要赔罪而从外套下递出的，居然是一个葡萄酒瓶，那枚细致雕花玻璃酒瓶，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如果寇中没记错，这酒瓶刚才应该放在那位客人家里的桌上。
正因如此，他的心情更差了。
“你以为这种瓶子可以抵过我一晚的收入吗？”
“哎呀。你不喜欢这设计吗？其实没品位的雕花反倒更有味道呢。”
“你想死在这里吗？兰佩。”
这番不得要领的对话令寇中更不耐烦了。今晚原本就令人不悦，现在他甚至连头都痛了起来。
这时少女回答：“如果杀得了我，那你就试试看呀。”
她丰厚的嘴唇上浮现笑意，那是以感情取代口红，略显阴沉的微笑。真正的红色液体从刀尖滴下，少女主动将喉头的皮肤迎上刀刃，一边接近寇中。
接着，她就这么笑着吻上去。
出乎意料的反击令寇中瞪大双眼。
“你知道吗？兰佩的吻可是很贵的。”
少女呵呵笑着，一面移开身子。她身上的黑色外套飘扬，就这么消失在漆黑小巷的另一头。她并未停下脚步，而且也没有回头。
她的脚步毫不迟疑，寇中只是目送那个背影离去。雨也在他的睫毛前落下，方才接吻的余韵被冰冷的雨水洗去。
尽管如此，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确实令他慌了手脚。
“真是糟透了。”
寇中喃喃自语，仿佛要一吐心头几乎无法承受的怨气。
不过，他的脑袋可是清醒得很。
他明白不可能有事情，会比那晚还要更糟。
他讨厌下雨的夜晚。
他母亲在城里被杀的那晚，也不停地下着雨。
其实他父亲是个罪孽深重之人。
母亲也一样。
她背叛女主人与父亲私通，生下的孩子便是寇中。而他父亲与女主人之间早有了小孩。不过对他父亲而言，女主人也不是正式的妻子。
寇中是这大享艳福男人的最后一个小孩。
父亲因肺病过世时，寇中才四岁。
他第一次造访C国首都，则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进首都的大门时，一名男人关来问了几个问题。
当时，寇中因为旅途疲惫而昏昏欲睡。
但是，男人不耐烦地询问“有没有东西要申报？”的声音，以及母亲“没有”的轻声回答，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现在想想，也许那晚的命运早在当时便已注定。
因此，在再次前进的车中听见的声音，仍深深烙印于他的脑海之中。
母亲甜美的声音朦朦胧胧，反复地如此说着。
我爱你，寇中。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车穿过大门，在下雨的街上喀哒喀哒奔驰，然后突然停下。车才刚停，母亲便被拉出车。
尽管不愿意，枕在她膝上的寇中还是醒了过来。他听见叫喊声，嚷着不要，救救我，也不断听到死命呼喊自己的声音。
然而，对方并未因为她的哀求而手下留情，于是母亲在雨与泥中遭受侵犯，被杀身亡。下手的是曾侍奉父亲的那群男人。
那晚，寇中被卖到了别人手上，对方住在王都郊外，有特殊的性癖好。
十二岁那年，他逃离了据称是退伍军人的男人与他太太身边。
他开始以“寇龙”之名出卖肉体是在十四岁——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
从母亲过世那天起，米歇尔寇中一直栖身于这个病态都市的黑暗中。
“……所以，结果那天晚上你只是染上感冒，却没赚到半毛钱？”
“没错。”
寇中的身体终于退烧，他披上新的衬衫点点头，然后咳了起来。
在小巷里目送自称兰佩拉的少女离去后，寇中回到了阿德的诊所。在那之后，他昏睡了五天之久。
寇中心想：要不是这房间的屋主是个医生，说不定自己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真要说起来，其实正因为他是医生，寇中才能这么胡来。
“其实收获也不是完全没有，阿德，你知道一个叫做巴尽的贵族少爷吗？”
“……巴尽？”
阿德坐在摆放简朴午餐的桌前，停下撕着面包的手，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趁着这个空挡，寇中伸手拿起阿德的廉价葡萄酒。他喝干咖啡杯里的酒，把黑麦面包挪到杯子上，再倒些牛奶在空出来的小碟子里。
这时，在这间公寓自由进出的白色野猫跳上桌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直到听见小猫猛喝牛奶的声音，阿德才抬起头。
“我问你，那个叫做巴尽的男人，身上是不是佩戴很多黄色的东西？”
“他的领巾和手套是黄色的。”
“这样的话，那他就是自称高尚风流人的其中一人。”
“那些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为C国首都带来新潮流，成员似乎全是乡下出身的人。”
“那就不会错了，就是他没错。”
寇中将面包泡在加满牛奶的咖啡中，有些事不关己似地点点头，在这瞬间，阿德目光锐利地瞪了过来。
“寇中，你可要小心了。”
“怎么，对于黄色的潮流，你身为道地的首都人感到痛心了吗？”
“才不是……如果你明白我想说什么，那就不要胡闹，乖乖听我说。”
阿德将剩下的葡萄酒全倒进空下的杯子里，接着压低声音。
他眼镜下的眼神目光炯炯地盯着寇中。
“我以医生及朋友的身份建议你，寇中，你现在应该马上离开王都。”
“不可能。”
寇中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语气与表情都自然而然冷了下来。
不过，其实这才是他真实的面貌。
笑容是为了欺骗别人而学，因此他毫不客气地说道：“捡回我的主人，我亲爱的朋友，阿德，我不可能离开王都，而且这么做并没有意义，这点你也很清楚吧？”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会刻意这么说。”
“唉~”阿德打从心底叹了口气，一面搔了搔头，然后重新翘起二郎腿。大概是无心用餐了吧，他也没伸手拿起倒好的葡萄酒，而是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一角托起腮帮子，眉间紧皱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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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那些情报，对与宁甜月来说是很重要的。
处置之外，就连鹿风都选择站在寇中这边，所以她也想要相信寇中。
宁甜月望着寇中，秀眉紧蹙，沉声问道：“寇中，请你告诉我，对你来说，艾落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宁甜月提出的问题，寇中回答道：“我和他是敌人。”
寇中竟然会如此快速的回答，这令宁甜月稍微的有些惊讶。
此时，寇中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继续道：“对我而言，艾落是敌人，正确的来说，应该是与我为敌的那个人的同伴，算了，反正都是敌人。”
宁甜月问：“那么，这跟我们上次在咖啡馆遇到的袭击有关系吗？”
寇中回答道：“是啊，有关系。我那天不是在咖啡厅说了吗，我是个失败品，是个没有成为神的孩子的失败品，艾落加入的那一伙人因此才会和我无法合得来。”
“……这是因为你不是神的孩子所以无法成为引导他们前往永恒王国的路标吗？”
“正是如此。”
寇中回答的语调更低沉了。
接着，他俯瞰宁甜月的眼神显得更加深沉。
“根据我的推测，公主之所以会像话剧里那位音乐家一样跪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请求我的协助吗？”
“没错。”
宁甜月毫不迟疑地点头，就这么低下头去。
“鹿风选择你作为他的主人，但是他也同时是我的儿时玩伴。所以，我不希望他再像昨晚那样乱来了。我不想让他再这么做。可是，艾落一定还会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会觊觎鹿风的性命。所以……”
“那么，你就站起来吧。”
“咦？”
宁甜月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寇中如此说着，于是她拾起头。这时，寇中起她的手，牵着她笔直站了起来。
“寇中伯爵？”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公主。我并非是要控制你，而是要协助你。既然如此，你不觉得说话的时候，眼睛应该要跟我处于同一个高度吗？”
“……可是，你的头很明显要比我高多了，不，是身高要高多了，不是吗？”
由于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宁甜月大感动摇，才会说出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不过，真要说起来，这倒也是她的真心话。不晓得对方是如何理解这番话的，寇中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也对，确实是如此。那就请你放心吧。若是有必要，无论何时我都会屈膝配合你的。不过，对于你违反规定的行为，我的放水也差不多到达极限了。”
“这……”
听见“违反约定”这句话，宁甜月板起面孔。她很清楚对方这么说，指的就是自己必须称呼他的教名这项条件。
“对不起！”
“公主，我要求的可不是你的道歉吧？”
对着拼命摇头的宁甜月，寇中在扶手上托起了腮帮子。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在捉弄宁甜月。然而，现在的宁甜月却毫无反抗的余地。
“寇中。”
宁甜月深呼吸一口气，作好会跟方才一样受到高声嘲笑的觉悟之后，便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但是，他并没有放声大笑。
寇中摸了摸宁甜月轻轻低垂的头。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宁甜月竟然无法思考。由于太过讶异，她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你……你在做什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在称赞美你呀。”
“为什么要赞美我？”
“人有时候是需要妥协或是让步的，你刚才不就学会了吗？越是别扭的小孩越是值得调教，不，我说错了，应该说越是值得教导才对。”
“什……”
真是没礼貌，宁甜月涨红着脸，就这么竖起眉毛。虽然她并没有否认自己比寇中幼稚的意思。不过，“别扭”这个形容词根本是多余的。更重要的是，她可不想听寇中这么说自己。
“哎呀，你不喜欢我庆贺你成长的礼物吗？”
“那还用说！”
“那么，我就送你一个别的贺礼吧——对了，公主，你认识寇夜这号人物吗？”
“寇夜？这是夜帝的名字吧？”
宁甜月曾经身为D国的公主，自然知道这一个名字。
所谓的夜帝，是指距今约四十年前，在C国施行帝制、并且统治整个大陆地区的皇帝之名，在夜帝失势之后，现在的新王室便受到拥立即位。
尽管他早已逝世，不过在这世上，应该很少有人不知道寇夜这个名号吧。
可是，想到这里，宁甜月忽然圆睁双眼。
“寇夜……？”
她随着心头萌生的预感，就这么念着这个名字。接着，她望向眼前的寇中。
“你该不会是……”
“没错。我是C国皇帝的儿子——也就是夜帝的最后一个小孩。”
换言之，他是由夜帝所生、没能成为神的孩子的失败品。
寇中眯起那双灰色的眼眸，脸上露出淡淡地笑容。
宁甜月正面凝视着他的那副模样，胸口忽然一阵乱。
那是山雨欲来的预感，她以因为惊讶而麻痹的脑袋，仿佛事不关己似地如此心想。
……
窗外不断传来雨声。
十二月的雨十分冰冷。
而且落在这城市的雨，并不会为人们带来任何益处。雨只会让平时任谁都会默不作声移开目光的日常脏污骤然涌现，教人心生厌烦；只会让流过城镇中心的大河黯淡浑浊，将饮用水化作毒药，在岸边堆起可厌的污泥。
C国首都是一个病态之都。
由狭小的地窖及有如迷宫般交错的阴暗小巷构成，连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底层人家身上，总是背负着连祈求神都毫无意义可言的命运。那简直就和与死神同住没什么两样。
正因如此，才会有本应销声匿迹的人聚集在这里，让此处不断上演着戏剧化的悲喜剧。
C国首都是拥有千年以上的悠久历史，以及堆满根深蒂固污泥的王都。
多年前，寇中还是一个少年。
那年，年少的他背对窗户，一面听着让王都更加污秽的雨声，一面叹了口气。
仿佛在应和他似的，暖炉的柴火哔剥迸开。火星一闪，随即被火焰吞噬，少年灰色的眼眸瞥了此景一眼。
但过没多久，他的视线换了个方向，直盯着坐在墙边桌前的男性背影。
“阿德，还没好吗？”
“啰嗦，不要催我。我会分心的。”
黑发男性身穿深褐色的老旧大衣，头也不回地如此回答。少年乖乖听话，安静不出声，那头便传来沙沙声响。那是笔在纸张上滑动的声音。
这声响让少年安心不少。
他离开窗边，来到暖炉旁，灰色的眼眸徘徊于阴暗的房内。
“好了，我弄完了，寇中……寇中？”
男人搁下笔转头望去，椅子跟着嘎嘎作响。接着，他瞪大了金边眼镜下的淡色眼眸。
“喂，寇中。”
“什么事？”
少年寇中答道，并将卷起的报纸探进暖炉。
确认报纸着火后，他叼起右手上烟。
不过烟并没有燃烧起来。男人大步上前，夺下少年手中的报纸，嘴里一面啧啧抱怨，一面拍打墙壁灭火。白色、黑色、灰色的灰烬在掉漆的墙前飞散。
“怎么，下雪了吗？”
少年寇中耸耸肩膀，半开玩笑地说。话才说完，那男人就直瞪着他。
“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寇中，不要随便拿别人房里的东西当火种。”
“不想让我乱碰的话，就别把那种东西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啊。不要把你自己的粗心推卸到我身上。”
“你说的对，那就这样吧……放在这间诊所里的东西，都不准你随便拿来使用。还有，也不准抽烟。”
“唉，你真啰嗦，烦死人了。啰哩啰嗦的中年男子会被女人讨厌的，阿德。”
“谁是中年男子啊，我才二十八岁而已。”
“我才刚满十五岁，我赢了。”
“这不是输赢的问题！……不，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寇中，不要玩了，先穿上衣服吧。看得我都觉得冷了。”
叫做阿德的二十八岁的男人深深蹙起眉头，原本放着报纸的桌下散乱着衣服，他捡起来随手扔了过去。
少年寇中衔着没点燃的烟，就这么接过衣服，烟草因此从烟袋锅撒了出来。房间的主人并未目睹这一幕。于是少年寇中把烟扔掉，这才拿起内衣。
“其实我不太想穿。”
“这世上哪有那种怪店，会把东西卖给光着身子上门的家伙……如果说你是为了惹我生气，所以才要光溜溜地出门，那订单就不给你了。”
“啊，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少年寇中一边出声应和，一边扣上白色衬衫的纽扣。
他打上蓝色领巾，系好袜带，套上银灰色的长裤和黑色短靴，披上黑色大衣，把略及肩头的白金色头发从衣领拨开，最后戴上帽子。
他只是不停长高，肩膀和腰际都很单薄，和这副装扮根本不搭。
然而，对上个月才刚满十五岁的寇中而言，这就是他工作时的打扮。
他接过署名阿德的两份文件，走出了房间。
他走下以楼梯，离开了公寓。
小巷中住宅林立，外头杂乱地钉着排放废水的铁管。
他避开这些小巷，走在雨夜的气味较没那么刺激的小路上。他并没有撑伞，因为C国首都的天气就和城里的居民一样变幻无常，雨不久就会停了。就算稍微沾湿头发和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横越好几条夜晚的大马路，却没遇上任何人，就这样抵达了隔壁地区的郊区。在交杂小巷的深处，有一栋细长简陋的公寓。
他移开似乎是管理员忘了的扫帚，推开沉重的门扉，踏上满是尘埃的潮湿螺旋阶梯。无论何时来这儿，这漫长的楼梯都叫人生厌。谁叫他有事要到这儿的六楼，这也由不得他。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六楼，敲了两下挂着丹唯门牌的门。
“……来了，哪位？”
一阵沉默后，门口传来男人的回答。
虽然声音沙哑得教人听不清楚，对寇中说却是再熟悉不过。
“我带阿德的订单来了，开门吧。”
“啊啊，是寇中啊。门没锁，进来吧。”
寇中依言推开门，展示柜老旧到连蜘蛛网上都布满灰尘，在排满柜子的柜台另外一头，站着一名头发稀疏的红脸男人。白色围巾从他颈边邋遢地垂下。
“下雨你还跑来啊，订单很急吗？”
“不，只是顺道而已。”
寇中从大衣内袋取出对折再对折的文件，递给对方。他受托带来的文件上，详细记载了药品的名称及数量。
“好的。”男人点点头，一拐一拐走向柜台后方的门，进入另一个房间里。
啰嗦的阿德是一个医生，而因为饮酒过量儿弄坏一条腿、声音沙哑的丹唯则是药剂师。这两个在职业上关系密切的人都没有执照，也就是所谓的地下医生与药剂师。
对寇中而言，他与这两人的关系也同样切不断。
“这次的订单，大概后天就可以准备齐全了。”
红脸男人从隔壁房间一拐一拐走了回来。
“后天啊。。”寇中在柜台上轻托腮帮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男人——药剂师丹唯说的“后天”指的大多是一星期后。阿德应该早就把这点误差计算在内了。只差这么几天的话，寇中自己常用的药应该还勉强撑得过去。
“那我到时再来。”
“好。”
“另外——这才是今晚的正事，给我的订单来了吗？”
寇中依旧托着腮帮子，翻着眼珠问，看见他的眼神，丹唯扬起厚唇，露出贼笑。
“当然来了，寇龙，你还真是受欢迎呢。”
“这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城里有很多兴趣低级之辈。”
“一点也没错。”丹唯咯咯发笑。
象征药剂师的白色围巾随着他的笑声摆荡，寇中望着那副模样，嘴唇也跟着露出笑意。
寇龙是寇中的另一个名字，也是他工作时的招牌。
寇中脱下被夜里阴雨淋湿的帽子与大衣，松开领巾，在长毛绒毯上褪去白色衬衫，一面缓缓转头。
炉火剥剥作响，烧得通明。一看见那站在暖炉前的身影，男人十分感动地大喊：“啊啊……真是太不道德了！不过，实在太美了！”
红发男子颤动着灰色的眼眸，轻轻地伸出手。但在指尖碰触肩头之前，寇中躲了开来，然后语气平淡地说道：“巴尽先生，不好意思，我早该说过了，请不要直接碰触我的画布。这副身子是活生生
的艺术，也是爬行于王都夜晚底层之物。要是碰着了，您的指尖将被污染，被毒素侵蚀您的。”
“啊啊，是啊，你是说过，不过我还是想摸摸看。我想一一抚摸你点缀画布的躯体，真的不行吗？”
“不可以。”
“可是，我还是想摸……要多少钱才够？”
“先生，这就像是把您的命换算成金钱一样，请您不要再想了。”
尽管回答的语气是如此冷静，寇中却扭动薄薄的唇微笑。男人不甘心地蹙起眉头，但一看见眼前妖艳的微笑，便陶醉地眯起眼睛。
这座宅邸离大街不远，巴尽是这里的主人，年纪还很轻，大概和阿德相仿。正因如此，这栋房子自然不是他凭自己能力挣来的。
他穿着白色衬衫，颈绕黄色领巾，手戴黄色手套，服装上虽然标新立异，却又显得节制，再加上那俗气的举止、整修不佳的装潢和昂贵过头的家具，以及满嘴乡村口音的佣人，由此看来，巴尽先生应该是奉父母之命，从乡下上京的有钱人家少爷吧。想必他一直靠着乡下送来的生活费，在王都和友人每天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
真是优雅啊，简直像是贵族一样。
寇中扫兴地心想。
不过，他可没表现在脸上。
隐藏真心可是做这行的基本美德。
寇中，不，寇龙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画布贩卖给客人，他不准客人直接触摸他的肌肤，要是真想摸，则得透过画笔或小刀才行。只要使用工具，无论要在何处留下任何画或伤痕都行。此外，他也不问客人的性别与身份。
这种病态的职业是少年寇中赖以为生的工作。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碰你吗？”
“是的，先生。”
寇中对垮着肩膀、垂头丧气的巴尽点了点头，于是他低头笑了起来，嘴角甚至喜孜孜地扬起。
这时敲门声忽然响起，巴尽应了一声，一名侍女走了进来。
“少爷，您找的人来了。”
“是吗，她终于来了，那马上带她过来吧。”
“是的。”侍女点点头后离开房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影。
对方头戴黑色外套上的兜帽，巴尽张开双臂欢迎。
“嗨，你终于来了，兰佩。”
“您好，忧伤的少爷，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温和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那声音宛如鸟啭，听起来十分悦耳。这也让寇中听出对方是个年轻女性，而且大概比方才的侍女还小。
从兰佩这个名字听来，她应该是同行吧。
寇中默默地思考着。
这时女性朝他瞥了一眼，就像是嗅到了他的心思。兜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相貌。不过，那女人的嘴唇笑着，笑得相当亲切。于寇中也报以微笑，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底。
“这样一来终于到齐了。”
巴尽笔直抬起头，踏着雀跃的步伐站在桌前。那对灰色眼眸很满足似地分别望向被招来自己家里的二人。
“那么……兰佩，你也快点脱吧。”
“咦？”
她声音突然乱了调，宛如在诉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至少寇中听起来是如此。可是，听在巴尽耳里似乎并非这样。
“我很清楚你的风评，兰佩，毕竟你在我的朋友间也算相当有名气，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您是指？”
“嗯，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而且非常有意思。我希望你和站在那儿的寇龙上床。当然了，要在我的眼前做。”
巴尽的眼神闪闪发亮，活像是小孩子在诉说梦想。寇中差点喷笑出来。尽管勉强压住，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男女上床是爱的表现，这话经由这个少爷口中说出，听起来却只是下流至极的行为。
不过，这项提议正如寇中所料，这名土气未脱的年轻贵族，选择了年轻女支女作为碰触寇中身体的工具。这低级的兴趣真让人叹为观止。
“非常抱歉，先生。”
我无法同意您的提议，这么做违反约定。
寇中正打算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然而，女人黑色兜帽却不发一语从他眼前穿过，那件下摆不断滴落雨珠的外套停在桌前。
“这个提议真是太有品位了，灰色眼眸的少爷。我真是吓了好大一跳呢。”
“对吧，对吧。你愿意接受吗？你愿意接受吧。”
“当然是……”
女人答道，这才终于卸下兜帽。帽子下出现乱翘的黑发与小麦色的肌肤，那是一位拥有坚毅侧脸的少女。
寇中早就从声音听出她很年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她的年纪应该和寇中相去不远，都是十五岁的样子。
在灯的映照下，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目不转睛，抬头望着高她一个头的贵族少爷。
少女道：“当然是拒绝了，我可是兰佩——是一个自豪的女骗子呢。”
“呃！？”
巴尽发出打嗝似的声音，圆睁灰色眼瞳。
那双眼随着突如其来的钝重声响游移。
那声音是由壶发出的。
原来放在桌上的鲜艳壶器，这时砸在巴尽的太阳穴上。拿起那也能兼做花瓶的壶器之人，正是名为兰佩的少女。
巴尽蹲在她脚边，虽然没有昏过去，但还是紧抱着被砸的头不停呻吟。于是，少女又一次把壶砸向蹲在底下的颈子。闷响再度响起，巴尽瘫倒在地。
“你下手还真狠。”
寇中不由自主地喃喃说着。
少女转头，难为情似地呵呵一笑。
“别担心，这点程度死不了人的……你好啊，这位没礼貌的先生。”
少女将壶放回桌上，优雅地行了个礼，动作仿佛舞台上的女演员。但接下来，身穿黑外套的她面无表情地翩然转身，快步离开了这暖和到教人冒汗的房间。
“唉~~~”寇中叹了口气。
看来今晚就到此为止，这次的工作没有任何收获。
于是寇中拾起地上的衣服，边穿边跟了上去。他也不顾那群下人无法置信的目光，径直走下楼梯朝一楼而去。
正当他要走出大门的瞬间，怒吼声从二楼响起。
“不要让他们逃了，把他们抓起来！我要把他们交给警察！”
“哼，给我住嘴！你这个贵族败类！”
有个人影站在可以俯瞰正门大厅的二楼楼梯平台，那少女朝巴尽口出恶言，还呸一声吐着舌头，接着便如脱兔般拔腿就跑。
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只像个从露天市集偷了食物就逃的死小孩。
尽管如此，寇中却再也不能慢条斯理了。
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抓狂的上流人士。
妄自尊大的他们可是很缠人的，纠缠不清的程度宛如城里根深蒂固的烂泥。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寇中也穿越前院往宅邸大门奔去。夜雨不但没停，甚至还越下越大。
幸好没有人在看门，门也没有上锁。
他离开顿时闹得天翻地覆的宅邸，在夜晚的巷弄中狂奔。
他来到大街上，却发觉少女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看来她对这一带并不熟悉。
“往这边。”
寇中拍拍她外套的肩头，穿越了大马路，少女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寇中一路往小巷深处前进，那漆黑的小路虽然连窗边的灯光都无法期待，却也不至于让人迷路。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传来多人慌张的脚步声和怒吼声。寇中在转角前停下脚步。少女撞上他的背，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大概是在取缔地下集会。”
“……也就是说，这附近有政府的人在对吧，那些我们的天敌。”
“没错。”
寇中一边点头回应，一边啧了一声。
方才那位客人家里的佣人全出来找他们了，不过相较之下警察可要棘手多了。
在C国首都，那种红灯区的女人是采用登记制，而未向警察申请的非法女支女，是会遭到逮捕的。如果在前头的不是普通的夜巡而是秘密警察，可就麻烦大了。秘密警察可是一群猎犬。
二人还在观察情况，脚步声便朝这里接近。
寇中赶紧转身避开这场骚动，穿梭在巷弄之间。
“等一下。”少女嘴里这么说，然后也跟在后头。二人跑着跑着，不久便来到一座小教堂前的广场。
“已经没事了吗？安全了吗？”
少女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单手撩起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兜帽大概在途中掉了吧，她的头发有点濡湿。
正因如此，寇中也答道：“这个嘛，应该已经安全了。”
“太——”
少女似乎想说太好了，声音却戛然而止。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的是寇中。他从黑色大衣内侧取出小刀，抵住了少女的咽喉。
“……这是做什么？”
少女圆睁双眼，视线朝他望去。
寇中用刀抵住她，就这么露出微笑。被雨打湿的脸颊上浮现职业笑容。不过，那也仅有短短一刹那而已。寇中冷眼盯着黑发少女。
“拜你的疏忽之赐，我今晚一毛钱也没赚到——只好从你身上拿些补偿了。”
“你还真狠。”
“服务业就是这样。”
“是吗……的确没错。”
尽管刀尖刺进皮肤，少女却几乎动也没动一下，一副教人摸不透的模样，总之她能明白就好。寇中今晚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可是……
“那拿去吧。这个给你当作赔罪。”
“……啥？”
寇中整个眉头揪在一块儿。少女说要赔罪而从外套下递出的，居然是一个葡萄酒瓶，那枚细致雕花玻璃酒瓶，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如果寇中没记错，这酒瓶刚才应该放在那位客人家里的桌上。
正因如此，他的心情更差了。
“你以为这种瓶子可以抵过我一晚的收入吗？”
“哎呀。你不喜欢这设计吗？其实没品位的雕花反倒更有味道呢。”
“你想死在这里吗？兰佩。”
这番不得要领的对话令寇中更不耐烦了。今晚原本就令人不悦，现在他甚至连头都痛了起来。
这时少女回答：“如果杀得了我，那你就试试看呀。”
她丰厚的嘴唇上浮现笑意，那是以感情取代口红，略显阴沉的微笑。真正的红色液体从刀尖滴下，少女主动将喉头的皮肤迎上刀刃，一边接近寇中。
接着，她就这么笑着吻上去。
出乎意料的反击令寇中瞪大双眼。
“你知道吗？兰佩的吻可是很贵的。”
少女呵呵笑着，一面移开身子。她身上的黑色外套飘扬，就这么消失在漆黑小巷的另一头。她并未停下脚步，而且也没有回头。
她的脚步毫不迟疑，寇中只是目送那个背影离去。雨也在他的睫毛前落下，方才接吻的余韵被冰冷的雨水洗去。
尽管如此，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确实令他慌了手脚。
“真是糟透了。”
寇中喃喃自语，仿佛要一吐心头几乎无法承受的怨气。
不过，他的脑袋可是清醒得很。
他明白不可能有事情，会比那晚还要更糟。
他讨厌下雨的夜晚。
他母亲在城里被杀的那晚，也不停地下着雨。
其实他父亲是个罪孽深重之人。
母亲也一样。
她背叛女主人与父亲私通，生下的孩子便是寇中。而他父亲与女主人之间早有了小孩。不过对他父亲而言，女主人也不是正式的妻子。
寇中是这大享艳福男人的最后一个小孩。
父亲因肺病过世时，寇中才四岁。
他第一次造访C国首都，则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进首都的大门时，一名男人关来问了几个问题。
当时，寇中因为旅途疲惫而昏昏欲睡。
但是，男人不耐烦地询问“有没有东西要申报？”的声音，以及母亲“没有”的轻声回答，他至今仍记忆犹新。
现在想想，也许那晚的命运早在当时便已注定。
因此，在再次前进的车中听见的声音，仍深深烙印于他的脑海之中。
母亲甜美的声音朦朦胧胧，反复地如此说着。
我爱你，寇中。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车穿过大门，在下雨的街上喀哒喀哒奔驰，然后突然停下。车才刚停，母亲便被拉出车。
尽管不愿意，枕在她膝上的寇中还是醒了过来。他听见叫喊声，嚷着不要，救救我，也不断听到死命呼喊自己的声音。
然而，对方并未因为她的哀求而手下留情，于是母亲在雨与泥中遭受侵犯，被杀身亡。下手的是曾侍奉父亲的那群男人。
那晚，寇中被卖到了别人手上，对方住在王都郊外，有特殊的性癖好。
十二岁那年，他逃离了据称是退伍军人的男人与他太太身边。
他开始以“寇龙”之名出卖肉体是在十四岁——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
从母亲过世那天起，米歇尔寇中一直栖身于这个病态都市的黑暗中。
“……所以，结果那天晚上你只是染上感冒，却没赚到半毛钱？”
“没错。”
寇中的身体终于退烧，他披上新的衬衫点点头，然后咳了起来。
在小巷里目送自称兰佩拉的少女离去后，寇中回到了阿德的诊所。在那之后，他昏睡了五天之久。
寇中心想：要不是这房间的屋主是个医生，说不定自己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真要说起来，其实正因为他是医生，寇中才能这么胡来。
“其实收获也不是完全没有，阿德，你知道一个叫做巴尽的贵族少爷吗？”
“……巴尽？”
阿德坐在摆放简朴午餐的桌前，停下撕着面包的手，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趁着这个空挡，寇中伸手拿起阿德的廉价葡萄酒。他喝干咖啡杯里的酒，把黑麦面包挪到杯子上，再倒些牛奶在空出来的小碟子里。
这时，在这间公寓自由进出的白色野猫跳上桌子，似乎早已等候多时。直到听见小猫猛喝牛奶的声音，阿德才抬起头。
“我问你，那个叫做巴尽的男人，身上是不是佩戴很多黄色的东西？”
“他的领巾和手套是黄色的。”
“这样的话，那他就是自称高尚风流人的其中一人。”
“那些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为C国首都带来新潮流，成员似乎全是乡下出身的人。”
“那就不会错了，就是他没错。”
寇中将面包泡在加满牛奶的咖啡中，有些事不关己似地点点头，在这瞬间，阿德目光锐利地瞪了过来。
“寇中，你可要小心了。”
“怎么，对于黄色的潮流，你身为道地的首都人感到痛心了吗？”
“才不是……如果你明白我想说什么，那就不要胡闹，乖乖听我说。”
阿德将剩下的葡萄酒全倒进空下的杯子里，接着压低声音。
他眼镜下的眼神目光炯炯地盯着寇中。
“我以医生及朋友的身份建议你，寇中，你现在应该马上离开王都。”
“不可能。”
寇中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语气与表情都自然而然冷了下来。
不过，其实这才是他真实的面貌。
笑容是为了欺骗别人而学，因此他毫不客气地说道：“捡回我的主人，我亲爱的朋友，阿德，我不可能离开王都，而且这么做并没有意义，这点你也很清楚吧？”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会刻意这么说。”
“唉~”阿德打从心底叹了口气，一面搔了搔头，然后重新翘起二郎腿。大概是无心用餐了吧，他也没伸手拿起倒好的葡萄酒，而是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一角托起腮帮子，眉间紧皱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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